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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关极乐净土的手游
几个月前,我在网络直播间里认识了李静怡。确切地说,我们谈不上认识,只是我单方面看见了她。彼时,她在台上表演,而我是台下的看客。
我刚过三十,单身,正处于人生中最好的阶段。不算老,精力没有衰退,但阅历已经足够丰富,而且手里有些闲钱。在青涩潦倒的日子里,我辜负过几个好姑娘,每次都爱得撕心裂肺。分手约朋友喝酒诉苦,朋友把原因归结为穷,留不住姑娘。但手头阔绰以后,反而更加凄凉,连遇都遇不到了。有过几场艳遇,大多逢场作戏,强打精神说几句违心的恭维,到手就开始厌烦。我尤其厌烦她们总盯着我手腕上的宝玑。不认识它的,我嫌土气,但没完没了的恭维,又让我觉得市侩。就是在这个时候,我遇见了李静怡。
她是个游戏主播,工作就是在摄像头下打电脑游戏。这个行当里,会打游戏的女孩,算得上紧俏资源。更罕见的是,她很少跟观众互动,什么“么么哒”、“比心”、“爱你”一律欠奉,只是闷头打,最多说几句“谢谢”。她是个美人,身材好,靠颜值吸引了不少路人,游戏技术也可圈可点,但留不住他们,人气不温不火。直播这个行当,需要煽动荷尔蒙,游戏直播也不例外。说到底,成功与否,和游戏本身关系不大。就连游戏自己,也跟游戏没多大关系。这句话有些绕,但的确是至理名言。其实,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,多少都依着这句话的路子。我做游戏,卖游戏,靠游戏发了几笔小财以后,才弄明白这个道理。
对我制造的垃圾,我从未有过一丁点愧疚之心。有人需要,我就提供。世道如此,即便我不去做,也会有别人顶上。第一个游戏是本地规则的在线麻将,我拉拢到几个死心塌地的码农。然后我们一起开发打鱼机,挖到了第一桶金。打鱼机看上去像射击,其实是个概率游戏,重点在于,概率曲线的波动必须尽量贴合玩家的情绪,这样才蛊惑人心。每个妄想以小博大的用户,都是被贪欲炮弹击沉的傻鱼。可我不愿踩赌博的红线,正式运营前,就把游戏和算法打包,卖给下家接盘。我把从打鱼机里学到的经验,套进了更安全的壳,赚来的钱全部当作启动资金,砸去设计抽卡手游,所幸又赌赢了。紧接着是怀旧页游。打鱼、抽卡、爆装备,换汤不换药,背后都是那套算法,生意最兴旺的时候,最多有六七个游戏同时开工。除了麻将以外,我从未等到自己任何一个产品上线,制作人里也不会有我的名字。只要价钱合适,脱手卖掉,绝不犹豫。每到深夜时分,我时常独自在机房里抽烟。关上灯,我被尚待领养的私生子们围绕着,屏幕七色斑斓,界面跳动闪烁,如同孕育着生命的胎动。这个时候,我会安静地盘算下一个赚钱的生计,但偶尔又会怀疑,自己出了什么问题。
她的出现,让我不至于陷入这种自怨自艾的情绪里。活人向前走,死人向下看,世界像一座上紧发条的钟,没时间婆婆妈妈。李静怡,或者说主播“宜静”,是我清空大脑的灵药,躲避执念的净土。她不取悦观众,就意味着我不会厌烦。每晚九点,她准时上线,替我打发无所事事的夜晚;凌晨一点下线,这时,我的烦恼忧愁已经被拔除干净,不会再影响一场好梦。我喜欢看她直播过气网游——我也曾沉溺过,甚至可以说,那个游戏曾是我作为玩家的信仰——我喜欢看她在游戏里闲逛、钓鱼,更喜欢看她输掉决斗后气急败坏的表情。她的表情里有一种濒临绝种的纯真。打赏了几枚火箭,我顺理成章地成为直播间的管理员,又加入了管理专用群,最后拿到了她的微信号。我不敢赌誓说,那时自己一点都没有打过她的主意,但毕竟直播就是这种东西。我只敢保证,至少自己还没有发觉。
我在微信里向她提了些技术建议。我说,她左右手不太协调,想再进一步,得专门训练非惯用手。又说,其实她手速也足够,但无效操作太多,局面一旦紧张,就习惯乱敲键盘。她说她知道,但不知道怎么改。我说,这多少需要点天赋。不过等你玩腻了,对输赢没那么在乎了,自然就会好。她说,她就是不想输,尤其是这个游戏。我又说,这游戏过气了好几年,有多少服务器都变成鬼服,又何必想不开。她没回答我。过了几分钟,她说,别的男人要么夸她,要么撩她,要么劝她多和观众互动。我是第一个和她讨论技术的人。
我说,好歹我也是个做游戏的。
她迅速回了一句,失敬失敬。
我心想,敬个屁,我不过在批量生产垃圾。好在又有几个人不是呢。
熟识以后,我把自己的游戏角色转到了她的服务器。说起来讽刺,自从踏进了游戏行当,就再没心思打游戏了。几年后登陆,被吓了一跳,好友全部离线,名单灰蒙蒙的,像一片寂静的坟场,而我是废土世界里唯一的幸存者。我找了代练,冲到满级,刷了一身装备。游戏变化很大,但毕竟意识还在,手感也回复得很快。起初和她决斗,十局里只能赢一两局,半个月以后,胜率就有六成以上了。
她说,技术不错啊。
我说,算不上,比我厉害的多了。以前我在二区打排名,有个法师经常把我按在地上摩擦。我顺口问了一句,你听说过他吗,id叫followme?她的角色停顿了半秒,被我抓到破绽,打了一整套连击。体力清零。我双手离开键盘鼠标,又赢了。她不说话。屏幕上,她的金发人类女法师,盘膝坐到地上吃面包喝水。
她接上了话茬,说知道,玩法师的都知道。随即她又问,我和他技术差得很远吗?见我没回话,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,说,是啊,我连你都打不过。
时间越久,我就越想约她见面,尤其在知道她和我同在一座城市之后。人们把这种行为叫“奔向现实”,简称“奔现”。网络不是现实,直播不是现实,游戏更不是现实。现实在彼处。就算我们一天有十个小时通过网络彼此相对,也算不上真正的现实。现实是一辆保时捷卡宴,一对梵克雅宝的耳钉。现实是需要特别预约的江景餐厅。现实是,我开始意识到,我的肚子已经要用爱马仕的皮带扎紧。同时,现实也是未经滤镜美颜的皮肤,以及迪奥小姐的香水也掩盖不住的带着发酵味道的口气。
现实如此真切,坐在我面前的李静宜,化作一场缩水的梦。梦坍塌了,在我的意识里,不再肆意膨胀,也不再幻化万方,她无法继续集合着这个世上所有的美,终于固化成了一个确实的李静怡。我需要点时间,慢慢适应这种变化。即便如此,她仍然美丽,而且和其他女孩有些分别。接过耳钉时,她的表情里夹杂着困惑和倦怠,随后则迅速换上一张有分寸感的喜悦面具。离开游戏的她,如同一架仪容得体的高级傀儡。喝水不出声,微笑不露齿。唯一出格的动作,是她没有收起礼物,任由它摆在桌面,且不时地用指尖摆弄,向我递来意义不明的轻蔑眼神。
我只好向她起劲地吹嘘自己的发财经,装扮成一只发情的雄孔雀。我旁敲侧击地炫耀,说我跟腾讯游戏的老大吃过饭,暴雪中国的副总给我递过烟。这种话题一旦开始,就没办法停下来,因为闭嘴的那一瞬,连自己都觉得恶心。她礼貌地问我,正在制作的游戏好玩吗?我回答没什么意思,比以前刷稀有坐骑简单多了。用户只要肯掏钱,就什么都有。她说,嗯,大势所趋嘛。然后她说,为了她账号里的凤凰坐骑,有人替她刷了整整一年。
一边说,她一边摆弄着耳钉盒。我没接话。
她突然笑出了声,笑容极端妩媚,又略带刻薄。她说,说了这么多,总而言之,你是个成功人士,而且还挺有钱的,是吧?
我说,还凑合。
李静怡用湿巾优雅地擦了擦嘴,低下头,终于把耳钉盒塞进了包里。她侧过脸,没有直视我的眼睛,她说,我可以给你包养呀,不过提前说清楚,我还挺贵的呢。语调轻松自在,仿佛在谈论窗外的好天气。
一时间,我不知道如何应对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,月盈如玉盘,投于寂然如练的珠江中,仿佛定住了江水与时光的流动。三五个精赤着上身的小伙子,张牙舞爪地在岸边的步行道上闲晃。在学生时代,我也曾像他们一样贫穷且无忧无虑,现如今,我上了岸,变成冷眼旁观的体面人。他们挥舞着酒瓶,勾肩搭背,大步向前,嘴里或许还高唱着过时的粤语歌。千杯酒已喝下去,都不醉。而跪在道边的老乞丐仿佛对眼前一无所觉,自顾自地啄动着脑袋,仿佛江水中摇晃的月亮。
我没有为自己剖白的辩词。我的确接受了,并且沾沾自喜,好像终于踏进了上等人的门槛。交易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最简单的关系。工资月结,明码实价。如果到了某一天,我不愿出或者她不肯收,彼此就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怎样去看,都是我占了便宜。离开餐厅后,我在车里问她,不如做我的女朋友算了,反正我单身,也真的喜欢你。她又露出了妩媚的笑脸。她说,我可贵了。
一切进展急速。第二天,我就去帮她搬家,发现她竟然住在城中村里。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座城市的伤疤。犬牙交错的违建楼,阴湿肮脏的小巷,浓妆艳抹的女人三三两两,在不灭的房灯余光下,夹道伫立着。我不敢直视她们,每一双眼睛都充满空虚的欲望,它们仿佛黑洞,准备吸走每一个经过的路人,但我更害怕它们照见我自己的影子。而她昂首挺胸,骄傲地走在我身前,如同公主凯旋,引领骑士巡视她熟悉的领土。小路七扭八折,愈行愈深,我竟感到几分寒意。
我说,旧东西就扔掉吧,我再给你买。她冷哼一声。
她住顶层,从窗口可以鸟瞰整座城中村,甚至还有一块种满了绿萝的小阳台,说能够吸收异味。与窗外的破乱相比,房间正如我在直播间里见到的一样,整洁得像是另一个世界。客厅里布置了一块巨大的瑜伽垫。房间重新贴过墙纸,换掉了灯饰,家具明显也是精心购置的。她从衣橱里拖出几个收纳箱,装满了鞋、包和配饰。即便以我的眼光来看,每一件也都价值不菲。她指指箱子,又指了指桌上的电脑主机和直播话筒,说,就搬走这些吧,我没什么值钱的衣服,除了这一小箱,其他都丢在这里好了。见我说不出话,她耸了耸肩,又重复了一遍,我可贵了。
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,住在哪里,对她毫无区别。很快,她就恢复了惯常的生活节奏,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播。她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,去小区楼下慢跑二十分钟,然后煮一模一样的早餐,而这时候我才刚刚起床。饭后,她会先打开电脑,登陆游戏,而自己则去客厅做一个小时的瑜伽,心无旁骛,动作无比耐心。回到电脑前,她已经积蓄满了足够的渴望,进入全天求胜欲最强的时刻。我喜欢坐在她身边看一个小时再去公司,我们彼此默不做声,唯有机械键盘在咔嚓脆响。中午和晚上她都只吃油醋汁的蔬菜沙拉,搭配一点蛋白质和粗粮,其他时间则被游戏填满。我经常约她出去吃饭,她兴致泛泛,偶尔同意也只是顾及我的面子。她不去商场,不买时装,不去旅游,连续一个月全身只穿式样单一的运动品牌。她从不发朋友圈,因为生活极少花销,也无从炫耀。
她把直播时间改到更加冷清的下午,又丢掉了许多死忠观众,但她毫不在意,而且从不断播。她没有退掉城中村的住处,相反却安装了摄像头,每周末都回去打扫一次。我会开车送她到村口,自己躲在村外的奶茶铺里喝香精兑成的廉价奶茶,时间久了,竟然也习惯了味道。原住民、毕业生、打工者、暗娼、拾荒者、快递员、施工队,形形色色的人类从我眼前经过又消失,而城中村不问是非,温柔地承载着他们的人生。李静怡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,可我看不清她的过去,甚至不理解她现在的心思。我确信,她的故事就在里面,可我却只能坐在村口,百无聊赖地摇晃着逐渐消融的冰块。她拒绝了爱,主动向我提出了交易,然而,无论交易的对家,或者交易得来的结果,她分明都不屑一顾。我就像一个已经吃到了美味糖果的小孩子,却惦念着被小卖店老板藏起来的晶莹糖纸。
每晚我们都相拥而眠,她不讨厌我,甚至曾对我说,她很幸运,能够找到一个好主顾。只是这话到了耳边,就化成刺耳的嘲讽。可我没法要求什么,因为我得到的远比她多。我把项目交给了最信任的手下,提早回家,只为了每晚和她一起双排竞技场。人生变得格外平静。疲倦时,我们一起坐在海岸边钓鱼,毫不吝啬地虚度着按分计费的游戏时间。伪造的太阳慢慢沉入海水,又缓缓从海岸另一侧升起。她说,她在马尔代夫也没有见过比这更美的日出日落。我说,我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孩。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时,我意识到,它和我以前讲过的奉承话都不一样。我爱上了她。
她没有接过话茬,似乎心有所感。我说,你在原地别动,等我几分钟。我操纵着角色,骑上狮鹫,奔向另一片大陆。我找到了某个特定角色商人,以几十金币的低廉价格,换来一枚无瑕的钻石。还没有回去,她就下线了。她转过头,看着我说,你别用这些哄高中生的套路。我说,我没哄你。我有钱,也有颗真心。和你在一起这半年,我很开心,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十八岁。我不傻,知道你身上有些过去。但无论你以前发生过什么,我不想知道,也不想问。要么我们在一起,要么我送你回村里,我混蛋了十年,不想继续混蛋下去了。
她的脸上阴晴不定,沉默了半晌,最后说,我没什么想隐瞒的事,只是没必要讲给别人听笑话。我不怀疑你,但感情的事最难说清楚,越得不到,就越是矜贵。或许你听过我的故事以后,心思也就淡了。
我点点头说,你说吧,我在听。可她又重新陷入了沉默。我等了一阵,见她仍没有开口的意思,就走去酒柜取了一瓶威士忌,倒了两杯。我递给她一杯,说,我不喜欢这样。这样永远都不可能开始。我找人调查过你,你别介意,我没有其他的意思。如果你讲不出口,我就替你讲。我已经准备好了。
她轻啜了一口,表情并不意外。她说,你倒是真的有心。所以知道了些什么?
我说,也没什么,不过是个老掉牙的故事。有个漂亮的女大学生,赶上了电商蓬勃发展的好时候。钱是正义,流量是钱,而美是流量,满世界都在找漂亮女孩做模特。她先是做兼职,后来发现摆摆Pose就有赚,毕业以后,索性全职做模特了。不管什么工作,一旦成了吃饭的活计,事情就变得不一样。而扎满漂亮姑娘的圈子,背后总归不干净。再笨的姑娘,也能在几个月里,学会一整套奢侈品的知识。她比其他姑娘还要聪明一点,所以学得更快,也陷得更深。我见过你箱子里的那些值钱家当,这些事我都猜得出来,你也不必多讲。我心里早有计较,我不在乎。
她的脸上似笑非笑,问我说,你既然都知道了,那还有什么好问的?
我说,那些都是几年前的事,都不重要。重点是,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样。我问不到,也猜不出。我知道你心里还住着一个人,可我不知道他是谁。起初我自信满满,觉得天下之大,也没人能比我更适合你。但这几天,我经常做梦。有时梦见一个开着宾利的土豪,有时梦见对着话筒满脸荷尔蒙的明星。我这个人,过够了睡不踏实的日子,我得亲眼看见他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真的笑出了声。她真的很喜欢笑,笑得无比灿烂,边笑边讲,说我猜得不算离谱,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开宾利的金主。那时,她还年轻,虽然眼里看着钱,但心里也会动感情,多少还存着攀上高枝的幻想。男人越是事业有成,越会装出一副优雅得体的虚伪劲儿。纠缠了几个月,她才看清楚,除了一张银行卡,几条选作杂志封面的破首饰,其实什么都没剩下。但这些都是在遇见那个人之前。她把残酒一饮而尽,说,既然这样,明天我就带你见见他,今天早点睡吧。也非得看见他,你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城市里找不到比CBD更无聊的地方,证据是除了上班之外,没人打算过来。写字楼和里面的白领一样,竞相攀比着,都要高过身边一头。但在下面抬头的人眼里,越高就越碍眼。人潮从地铁站间歇性地涌出来,随即如支流一般分散开,注入各自的入海口,不自觉地形成一道有序的图景。我的车被堵在路上,龟速前行在楼宇间明暗交替的阴影下。不过,倘若带着幸灾乐祸的态度,倒也不会觉得焦躁。李静怡坐在副驾驶位。上车前,她塞给我一张名片,之后就沉思出神,不管我讲什么,都不应声。我找到一个停车场,放下车子,她说,你自己上去吧。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,我不清楚他还在不在。不过,凭你的能耐,即便见不到他,肯定也能打听出什么,不算白来一场。我苦笑了一声,点了点头。
我走进玻璃幕墙围起的大厅,从楼层指示牌上寻找着名片上的金融公司。这种办公楼好像一块千层糕,逐层被塞进不同的馅料。入租公司的营业范围千差万别,但电梯前排队的白领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分享着同一种温顺得体的表情。而这家金融公司规模变大了,从名片里的一层扩充到三层,想必生意不错,让我又生出几分信心。我走去前台,递过名片,报了名字。前台很快联系到了那个人,我只需在原地等他下来。我倚在大理石台上,又凭空揣测起对手的样子。他即将从幻想里降临,然后落地生根。思绪至此,就已然有了些许胜利的快意。前台的视线一直在我的手腕上扫来扫去,我没有换姿势,也没有搭话的念头。这又让我想起李静怡。她有只凤凰坐骑,每当它飞过天空,就留下一道火红的残影,稀有而且吸睛。这只坐骑一直锁在仓库的最深处,她从来没有骑过。之前我猜不出理由,此时却有些懂了,就在那个男人朝我走来的时候。
他比我想象中年轻很多,比我还小三四岁,身材和相貌都不算出众。穿衬衫,搭配休闲裤和皮鞋,但都不是值得招摇的品牌。职业装看不清衣品,也读不出性格,但在有限的搭配里,也挑不出来毛病。唯一的问题是能看出他有点驼背,硬生生拗直了腰板,肩膀就显得十分僵硬,走起路来,好像脑袋上顶着一枚苹果。即便如此,他仍走得顾盼自若,仿佛随时准备迎接周遭的视线。他朝我打了个招呼,寒暄之后,握了握手。力度无懈可击。我告诉他,我是张老板介绍来的客户,而他也丝毫不追问到底是哪个张老板,只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。那一瞬间,我知道不必再去试探什么。之后的对话都只是虚情假意的表演,我貌似热忱,他貌似真诚,到最后我几乎真的打算投些钱进去。普惠金融,手续健全,多重担保,准时回款,收益惊人,风险极低,去向可追溯。
我回到车里,李静怡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。她睁开眼,问我怎么样。我说,吃不准。她让我说实话。我摇摇头,说,我还是搞不清楚,这个人到底哪里特别,像这样的人,我至少见过几百个。她说,那也不至于,其实你早见过他啦,不过是在游戏里。游戏里他不叫刘洋,他是followme,国服最出名的法师。
李静怡是在酒局里捡到了他,一场高中班级组织的同学会上。当时,她刚刚看破世情,或许是睡厌了成功人士,想换一换口味。刘洋是高中班级里成绩最好的学生,无论以后变成什么样子,也没人能够忘记他。她一直记得班里有过这样一个书呆子。可是,在他最风光的时候,李静怡没有想过去接近;在他落魄的时候,反而喜欢上了他。
高中毕业以后,他考进了省里最好的大学,主修数学。大学前两年,他非常勤奋,但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下。加上性格内向,不善言辞,于是,无论学术研究,或者社会就业,两条路就都断了,再没有其他路可选。随即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沉迷游戏,就像如今的李静怡一样。
他只拿到大学肄业,却在游戏里换来了难以想象的名声。同学会上,大部分人刚刚一只脚踏进社会,正是事业起步的时候。每个人都在讨论年薪,讨论前途,但还带着学生时代无忧无虑的稚气。他还能勉强维持在酒局的中心。即便某些人话里已经有了嘲讽的意味,仍然有人还记得他场场考试年级第一的过往,也有人真心把他当作转头即忘的网络偶像。刘洋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,裤脚飘飘荡荡,露出灰色的秋裤和淡蓝色的尼龙袜,唯唯诺诺地接过连绵不断的敬酒。而在那个时候,他找不到工作,或者根本懒得去找,只躲在城中村里打游戏。
说到这里,她搓了搓手指,长吐了一口气。她说,我和他能凑在一起,或许因为我们本就是一路货色。我是个被花花世界迷住眼的婊子,他是个在南柯国里发大梦的呆子。我有钱,但不干净;他干净,但是个废物。她问我,亲爱的,你觉得我们是谁高攀了谁呀?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只觉得车里的空调越来越冷。我说,我们开上去吧,找个地方坐一会,车里空气有点闷。她说,好啊,回村里吧,这会儿突然又想回去看看了。
仔细算起来,如果不堵车,CBD离城中村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车程。街区的景色如同走马灯片,在车窗上向后飞退着。起初是写字楼、商场,然后是连锁超市、ATM机和地产中介,紧接着又变成粥粉铺、臭豆腐、炸鸡排和奶茶店,最后路过五元店、五金店和尚未开市一地油污的宵夜大排档。李静怡不说话,低头对着手机,百无聊赖地用我的测试账号打鱼。她对车窗外的变化一无所察,如同一枚静静安置在冰箱保鲜格里的鸡蛋。在游戏里,十分钟的时间足够飞到大陆的另一角。在狮鹫上,我们曾一起飞过金色的麦田,永夜的小镇,苍翠的山谷以及喷着白色蒸汽的城堡。这个时候,我会偷偷看她的脸。她会手离开键盘,扳动指节,而眼睛总是盯着屏幕,脸上从未露出过一丁点的厌倦。而在这里,我却只能盯着防雨刷和更远处的尾灯,只感到鼻腔里一阵阵久违的酸楚。我知道我们之间就要结束了。
停车的时候,我想抱抱她,我说,李静怡,我爱你。她轻巧地躲过了我的胳膊。她说,亲爱的,你什么都好,就是太聪明了。我说,既然如此,你就继续回村里等他,我也祝福你们。她摇摇头,说,没这么简单,然后摸了摸我的脸。她说,上楼陪我坐一会,让我讲完剩下的故事。
她说,他很重感情。每隔几个月,大学室友都会见面叙旧。这是他仅剩的社会关系,也几乎是他唯一肯出门的时间。他和我谈过这些朋友的现况,金融分析师,保险精算师,互联网创业,多少都踏进了中产阶级的门槛。他们都是数学专业的,聚会主题也十分奇特,永远和数学相关。他们会轮流找一条题目研究,有时是计算,有时是建模,有时则是博弈。我没有跟他去过,只知道他每次都严阵以待,穿上那件永远不合身的正装。回家时,他总是笑容满面。但那个晚上过后,一切都变了。除了他们自己,没人知道聚会上说了些什么。我打开门,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。突然,他抱住了我,说,他要去做直播。他说,这是现在的热钱行当,以他的技术,一准能发达。
可他根本不是直播的材料。他不懂调节气氛,反而经常和观众吵架。除了脾气逐渐暴戾,观众人数毫无进展,连游戏技术好像也退步了。最讽刺的是,只有我在镜头里出现,才是直播间里最热闹的时刻。弹幕纷纷高喊着,主播来了,替打的滚开。然后他就变得格外暴躁。我们为此吵了几次,关系彻底破裂。我搬回公寓,又过回纸醉金迷的生活。但我发现自己变了。曾经心水的名牌,就好像游戏里的稀有装备,它们固然很好。可如果打游戏的人本身很菜,这些东西又能证明什么呢?我满脑子都是曾经的旧时光。刚认识他的时候,我把一叠钞票压在他的音箱下面,叫他改善伙食,而隔天去见他,钞票还在那里,门口只多了几个泡面碗。
过了一个月,回忆逼得我发疯,我开始考虑要不要回去找他。正在犹豫时,我在公寓楼下撞见了他。他在等我,还是穿着那身邋遢的西装,抱着一捧玫瑰。他剪了头发,刮了胡子,看起来清爽了很多。他没给我说话的机会,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的变化。他说,他停掉了直播间,卖了电脑,也不再打游戏了。他认识到逃避人生是不对的。所以他刚刚找到了一份工作,虽然刚刚起步,但只要他肯去花些心思,未来应该不成问题。说到这里,他递给我一张名片,然后窘迫地笑了。随即他强调了一句,说,你不要不相信我,只要我想做,就真的可以。他问我,愿意和他重新开始吗?忘掉那些过去的事,他可以养我。我想要的那些东西,总有一天,他都能弄到手。我哭了。我当然相信他,可我哭不是因为感动。我哭的原因是他怯弱而恐慌的真诚表情。在那个时刻,他愿意包容我,他用尽全力去爱我,原因只是因为我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后的稻草。
那个时候,我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。他的确很好。我认识过不少有钱人,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时代楷模,可没有一个比他更了不起。可是,我也看清了他的未来。在未来的日子里,他注定会换上一套合身的衣服,学得机灵且健谈,万一交了鸿运,甚至可以一飞冲天,变成我曾夜夜陪笑过的那些体面男人。在我们相爱的这段过程里,从一开始我就配不上他,到遥远的未来,依然如此。我们心意相通的时刻,就只是在泥泞中相濡以沫的一瞬。从那之后,我们都变得成熟了,不过通往了不同的方向。
叙述的过程中,她自始至终面无表情,仿佛这段往事与她毫无瓜葛。她坐到床上,握着我的手,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。她说,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有见过他。后来,我退掉了市区的公寓,回到了这栋楼里。但他已经不再这儿了。我不是专程来等他,只是单纯喜欢这里而已。这里让我感到平静。到这里等他也没有意义,我想要的那个人也不在这里。他在游戏里。我每天上线都在等待followme的账号。然后,我遇见了你。我就是这样的女人,很早之前就坏掉的,一个没有心肝的婊子。他把心掏给我看,愿意承担我的过去,可我根本不想要。我一直是个自私的女人。以前我想要钱,现在我想要什么呢?亲爱的,你来告诉我,你能给我什么,又有什么东西,值得让我爱上你?
在那天以后,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李静怡。她不再直播,好像凭空从人间蒸发了一样。又过了几个月,我顺道路过那座城中村,发现遍地都是施工围栏。听附近的居民说,那里的村民交了好运,市里打算修建新城,每家每户少说都有几百万进账。它终于变成了真正的废墟,我停下车,努力地辨认着记忆的方位。我回想起那个晚上,李静怡特地为我跳了支舞,作为饯别礼物。那是主播宜静临时起意的告别直播。观众只有我自己。在舞曲的节拍下,她踩着蝴蝶步,表情甜美动人,填满了虚伪的谄媚。我想起一个古老而不吉的寓言,说蝴蝶只会停留在将死之人的身上。我惊恐万状地甩掉那只蝴蝶,狂奔而去,摇上车窗,驱车向前,继续驶向无望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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